酉时已过,暮色四合。长安城巨大的轮廓被一张沉沉的墨色大幕笼罩。坊间透出星星点点的烛火微光,远处教坊隐隐传来的丝竹管弦,更衬得这帝都的夜,繁华深处藏着几分幽邃与莫测。
冯提莫兄妹一行人策马缓行,马蹄声在空旷的街巷中显得格外清晰。冯提莫酒意未消,在马背上摇摇晃晃,眼神迷离。冯凤则警惕地环顾四周,心中隐隐有些不安。
行至一处僻静巷口,变故陡生!
“嗖嗖嗖——”十几条黑影如鬼魅般从暗巷中冲出,瞬间堵死了前后去路。他们个个黑巾蒙面,只露出一双双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凶光的眼睛。为首一人身材高壮,手中马鞭轻轻晃着,声音沙哑低沉:
“站住!爷几个手头紧得很,借点铜钱花花。识相的,留下钱财,还有……那匹马也留下!”他贪婪的目光扫过冯提莫身下的玉狮子,“乖乖听话,保你们毫发无伤过去!”
冯提莫被冷风一激,酒醒了两分,乜斜着眼喝问:“什……什么人?挡……挡路干……干什么?”言语因醉意而含混不清。
冯凤心头一紧,厉声叱道:“瞎了你们的狗眼!我等乃乌孙国使!尔等宵小,安敢在天子脚下行劫?不怕王法森严,诛灭九族吗?速速退去,饶尔等不死!”
那高壮头领嗤笑一声,马鞭指向冯凤:“吆嗬!口气不小!瘦死的骆驼架子倒挺大?实话告诉你,正因为你们是乌孙国使,爷们才专程在此等候!”他身旁一个蒙面人急声道:“大哥,少跟他们废话!动手,迟则生变!”
一声令下,众贼呼喝而上,刀光霍霍,瞬间将冯氏兄妹和几名护卫死死围住!
金铁交鸣之声骤然炸响!呼喝、惨叫、刀刃破风之声混作一团!
冯提莫虽醉,本能犹在,拔剑格挡。他手中那把乌孙宝剑果然非凡,贼人刀剑碰上,竟如朽木般纷纷断折!贼众惊骇,一时不敢过分紧逼。但冯提莫毕竟醉得厉害,脚步虚浮,动作迟滞。三个护卫虽拼死护主,武艺不俗,奈何对方人多势众,又是有备而来,很快便左支右绌,险象环生。
混乱中,冯提莫一个踉跄,竟从马背上直栽下来!那头领眼疾手快,一个箭步上前,冰冷的剑尖已抵住冯提莫的咽喉,厉喝道:“都给我住手!再动一下,老子立刻给他开个窟窿!”
冯凤和护卫们投鼠忌器,攻势顿时一滞,心焦如焚却束手无策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声清越的断喝如惊雷般在巷口炸响:
“朗朗乾坤,昭昭日月!皇皇天子脚下,竟有狂徒劫掠外邦使节!尔等是吃了龙肝凤胆不成?!”
众人惊愕望去,只见巷口阴影处,不知何时已立着两人。星光勾勒出他们挺拔的身形,为首一人,正是刘病已!他身旁是好友戴长乐。
冯凤绝处逢生,又见是熟人,惊喜交加,脱口喊道:“刘兄!快!这伙贼人欲劫掠国使!”
刘病已目光锐利如鹰,扫过场中,对着那头领冷笑道:“连乌孙使节都敢动?好大的狗胆!速速放人,或许还能留条活路去京辅都尉赵大人案前自首,否则……哼哼,赵广汉的手段,你们怕是消受不起!”
那头领见来人气势不凡,又直呼京辅都尉赵广汉之名,心头微凛。但他凶性已起,不愿就此罢休,把嘴一努:“哪来的野小子,敢管大爷的闲事?滚开!否则连你一块儿做了!”他身边三四个悍匪立刻挥刀扑向刘病已!
刘病已眼中寒光一闪,身形如鬼魅般晃动,长剑出鞘,化作一片雪亮的光幕!
“叮当!噗嗤!”
几声短促的脆响和闷哼几乎同时响起!扑上来的几人只觉手腕剧痛,兵刃脱手,腿上如遭重击,惨叫着滚倒在地,瞬间失去了战力!
“就凭你们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,也敢学人剪径?”刘病已收剑而立,语带讥诮,气度从容。
那头领脸色骤变,没料到对方身手如此骇人!他正欲招呼剩余手下全力围攻,巷子深处突然跌跌撞撞跑来一个望风的同伙,在他耳边急声道:“大哥!不好了!京兆尹的巡捕来了!快走!”
头领闻言,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惊惧,猛地打了一个尖锐的呼哨:“风紧!扯呼!”
他一把将地上的冯提莫推开,翻身就想跃上近旁的青骢马逃窜。那青骢玉狮子马极有灵性,认得主人气息,岂肯让生人骑乘?任凭头领如何鞭打呵斥,只在原地焦躁地踏蹄转圈,不肯前行半步。
眼看远处已有火光和人声逼近,头领急红了眼,猛地拔出腰间短刀,狠狠用刀柄砸在马臀上!青骢马吃痛,发出一声悲嘶,终于撒开四蹄,向前狂奔而去!
“我的马!”冯凤失声惊呼。
就在那贼人策马即将消失在街角黑暗之际,坐在地上的冯提莫,猛地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,腮帮一鼓——
“吁——咴!”
一声高亢奇特的呼哨骤然划破夜空!
那狂奔的青骢马闻声,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,前蹄猛地高高扬起,一声长嘶!马背上的贼人头领猝不及防,像破麻袋般被狠狠甩飞出去,重重摔在石板路上,痛得蜷缩成一团!他挣扎着爬起,被几个同伙连拖带拽,狼狈不堪地消失在黑暗的巷道深处,连那匹神骏的青骢马也顾不上了。
此时,一队手持火把、腰挎环首刀的京兆巡捕已疾步赶到。火光映照下,现场一片狼藉。冯凤定了定神,立刻上前亮明符节印信。那为首的胖捕头验看后,脸色瞬间变得恭敬无比,连连告罪,深知此事关乎两国邦交,非同小可。他一面安排人手严密护送冯提莫兄妹回使馆,一面火速派人上报京辅都尉赵广汉,全城搜捕逃逸的蒙面贼人。
一场风波暂息。
冯提莫此刻酒意已去了大半,虽惊魂未定,但感念刘病已救命之恩,上前紧紧抓住刘病已的手臂,激动道:“刘兄弟!大恩不言谢!待我回禀母亲,必当亲至府上拜谢!”
刘病已听到“府上”二字,心中泛起一丝苦涩。他一个寄居掖庭的没落皇孙,何来府邸?但此刻不便明言,只是谦和一笑,拱手道:“冯兄言重了。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乃江湖本分,何足挂齿。”
冯提莫却是个恩怨分明的直性子,他受人活命之恩,按乌孙习俗,必以重礼相酬。然而方才一番混乱,不仅赢来的百金被劫,连随身财物也尽数丢失。他焦急地摸索全身,最终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间的佩剑上。他毫不犹豫地解下剑鞘,双手捧起那柄造型古朴、透着寒意的长剑,郑重地递到刘病已面前:
“这个,给你!救命之恩,以此相谢!”
冯凤见状,脸上瞬间露出惊诧与犹豫,脱口道:“哥!不可!这是父亲大人最心爱的‘霜月寒星’!他老人家千叮万嘱……”
冯提莫大手一挥,打断妹妹的话,语气斩钉截铁:“父亲既已将它赐我,便是我的!父亲那里,自有我去分说!”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刘病已,带着草原汉子特有的执拗与赤诚。
刘病已方才亲眼所见此剑削铁如泥的神威,深知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宝剑。他连忙推辞:“冯兄厚谊,在下心领!但君子不夺人所好,此剑太过贵重,万万不可!”
谁料冯提莫闻言,脸上愠色顿生,竟将那连鞘的宝剑“当啷”一声掷于地上,声音带着受伤的怒意:“你!是看不起我这个朋友?!”
冯凤急忙俯身拾起宝剑,掸去灰尘,对刘病已恳切解释道:“刘公子!我乌孙习俗,救命之恩,当以重宝相酬。若赠礼被拒,便是对赠礼者最大的羞辱,会被族人耻笑!请公子务必收下,全我兄长颜面,也全我乌孙礼数!”
话已至此,刘病已再无推辞余地。他只得双手接过这沉甸甸的“霜月寒星”。入手冰凉,剑鞘是罕见的水犀皮所制,镶嵌着七颗熠熠生辉的宝石,排列如北斗。他忍不住轻轻拔剑出鞘一寸,刹那间,一股森然寒气扑面而来,令周围几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!剑身薄如蝉翼,却异常沉重,雪白的刃面上密布着层层叠叠、仿佛天然形成的霜花状暗纹,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幽冷的寒光。剑柄缠着银丝,镶嵌着温润的西域美玉,金丝勾勒出古朴的纹饰。果然是一柄绝世神兵!
冯提莫见刘病已终于收下,脸上怒容顿消,取而代之的是孩子般纯粹的快意。他张开双臂,给了刘病已一个结结实实的、带着汗味与酒气的熊抱,朗声大笑:“好兄弟!”
目送冯氏兄妹在官兵护送下离去,刘病已抚摸着冰冷的剑鞘,心中百感交集。他告别戴长乐,独自一人,踏着长安城清冷的月色,回到了那熟悉又略显破败的掖庭居所。
刚踏进那间简陋的斗室,同住的暴室啬夫许广汉正就着豆大的油灯修理一只破木桶。听到动静,他抬起头,脸上立刻堆起熟悉的、带着几分市井狡黠的笑容:
“呦呵!咱们的大侠客可算回来了!小兄弟,这几日又去哪儿行侠仗义了?害得老哥我连个喝酒划拳的人都寻不着,嘴里淡出鸟来!”
刘病已知道这位许大哥性情落拓,虽年长自己许多,却从不摆架子,待自己如同兄弟。他疲惫地笑了笑:“去城外散了散心。”
许广汉放下工具,凑近了些,压低声音,带着点神秘:“你不在家,张贺大人派人来寻了你三四趟!看样子是有要紧事。哦,对了!”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挤眉弄眼地补充道,“还有个顶俊俏的小姑娘来找过你!啧啧,那小模样,水灵灵的……快说,是不是你的小相好?”他促狭地盯着刘病已。
刘病已脸上一热,忙道:“许大哥休要取笑!哪有什么相好!”心中却飞快地思索着,这姑娘会是谁?
许广汉看他窘迫,更觉有趣,拍着大腿道:“哎呦喂,还害臊了?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天经地义嘛!跟大哥说说,谁家闺女?说不定我还认得,改天给你保个大媒……”他正说得起劲,见刘病已连连摆手,才收敛了嬉笑,正色道:“得了,不逗你了。那姑娘留了封信,喏,给你。”他从一堆竹简下抽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细绢。
刘病已接过细绢,入手柔滑,带着淡淡的馨香。他展开细看,上面簪花小楷写满了娟秀的字迹。心中疑窦更生,实在想不起自己认识哪位会写如此好字、又能坐安车来掖庭寻他的闺秀。他忍不住又问:“许大哥,那姑娘……究竟是何模样?从哪里来的?”
“嘿,你看你,还不承认!”许广汉一副“我懂”的表情,“那姑娘啊,身量苗条,瓜子脸,白白净净的,说话细声细气,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!坐着带帷幔的安车来的,到门口打听‘刘病已公子’,问完就走了,也没留别的话。”
其实就是刘病已旧日好友,带着女儿顺路相访。
二人正说着话,屋门“哐当”一声被推开。一个穿着淡青色留仙短裙、梳着双丫髻的少女,牵着一只半大的黄狗,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。她身姿挺拔,步履轻盈,进屋一眼瞥见刘病已,明亮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欣喜,却又飞快地扭过头去,故意不看他,只对着那大黄狗说话:
“哼!有些人啊,心野得很!把这儿当客栈了?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!你把人家当亲人,人家可未必把你当回事!”她蹲下身,手指用力点着黄狗的湿鼻子,声音清脆响亮,“还有你!大黄!这两天又疯到哪里去了?家也不回!出去连个招呼也不打!是不是又找到好人家啦?!哼!有本事就别回来!没人稀罕!”
那黄狗懵懂无知,只以为小主人在跟它亲昵,欢快地摇着尾巴,用脑袋去蹭少女的裙角。
刘病已刚站起身想打招呼,就被这夹枪带棒、指桑骂槐的一通数落噎在了原地,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。
许广汉对女儿这脾气早已习以为常,笑骂道:“疯丫头!没大没小!见了人也不问好!”这少女正是他的女儿许平君。因刘病已寄居在此,年纪又只比许平君大一岁,许平君死活不肯按辈分叫“叔叔”,只肯叫“哥哥”。许广汉纠正几次无效,也就随她去了。
刘病已看着少女气鼓鼓的侧脸,忽然想起什么,脸上浮起笑意,走过去温声道:“诺,几日不见,气色越发好了。”见许平君依旧不搭理,只专注地梳理狗毛,他也不恼,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旧布仔细包裹的小物件,递到她眼前晃了晃:
“喏,给你带了件小玩意儿,猜你准喜欢。”
许平君这才飞快地转过头,眼睛亮晶晶的,带着藏不住的期待:“什么好东西?快给我瞧瞧!”一把将那布包抢了过去。
布包打开,露出一支小巧的翠玉步摇。玉质虽非上乘,却打磨得异常光滑,通体翠色中带着几缕天然的紫色云纹,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幽静的光泽,簪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翠鸟,灵动可爱。
许平君眼中瞬间溢满了欢喜,爱不释手地把玩着,脸颊微微泛红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一个爽朗带笑的声音:“病已兄!你可算回来了!”一个与刘病已年纪相仿、衣着光鲜的少年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,正是刘病已的同窗好友、如今过继给张贺为子的张彭祖。
许广汉见是他,忙招呼道:“彭祖来了?令尊大人可在府上?病已刚回来,我正想让他去给张大人请安呢。”
张彭祖与刘病已自幼一起长大,情同手足。他的生父是权倾朝野的右将军张安世,因张安世的长兄、故太子舍人张贺在巫蛊之祸后痛失爱子,膝下空虚,便将三子张彭祖过继给张贺承嗣。张贺感念故太子刘据的知遇之恩,对这位太子的遗孙刘病已视如己出,不仅将其收养在掖庭,更倾尽心力抚养教导,供其衣食,延请名师,待之远胜亲子。刘病已能有今日的学识气度,张贺居功至伟。
刘病已问道:“彭祖,张伯寻我何事?”
张彭祖撇撇嘴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羁:“谁知道呢?多半又是读书的事!老头子最近不知从哪儿请来个东海的老儒生,叫什么澓中翁的,满口‘之乎者也’,酸得倒牙!非要塞给我们做先生。我看啊,就是个靠倒腾圣贤书混饭吃的老学究!”
许广汉阅历较深,闻言正色道:“彭祖,不可妄言!澓中翁先生乃天下闻名的明经大儒!多少公卿子弟想拜入其门而不得,张大人这是为你们的前程费尽苦心啊!”
张彭祖却不以为然,嘴撇得更高:“什么大儒?真有本事自己著书立说去,何必抱着前人的故纸堆讨生活?”
刘病已相对稳重,微笑道:“彭祖,话不能这么说。学问深浅,还需亲聆教诲方能知晓。张伯的安排,必有深意。”
许广汉本待再劝,想想少年心性,多说无益,便笑着摇摇头,转而问道:“彭祖,你此来是专寻病已?”
张彭祖一拍脑门:“哎呀,光顾着说话,差点忘了正事!正是家父让我来寻病已兄,还说……”他看向许广汉,笑容里带着点促狭,“也请许叔一同过府叙话,说是有事相商。”
许广汉一愣,没想到张贺竟会邀自己同去,心中既感意外又有些忐忑,不知这位位高权重又深居简出的恩主所为何事。他连忙起身:“既如此,不敢耽搁。病已,彭祖,我们这就过去吧。”
夜色更深,掖庭小院的灯火被远远抛在身后。刘病已握着怀中那柄冰冷的“霜月寒星”,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,心中思绪翻涌。冯提莫炽热的拥抱、许平君嗔怒又欣喜的眉眼、张贺突然的召唤……这长安城的夜,在刘病已沉沉的鼾声中坠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