漠北的朔风,更像是风,终年不休地刮着,卷起黄沙,如同亿万条无形的鞭子,抽打着这片苦寒的荒原。单于王庭,早已不复当年祁连山下、河西水草丰美的气象,龟缩在这风沙深处,毡帐破旧,牛羊瘦骨嶙峋。长安城那场席卷宫廷的血雨腥风,由疲惫的探马,穿越万里黄沙,带到了这片苦寒之地。消息如同冰锥,刺入每一个匈奴贵族的耳中,更深深扎进了两个汉人的心里。
一座低矮破旧的穹庐,孤独地立在沙丘背风处,毡布在狂风中猎猎作响,仿佛随时会被撕裂。穹庐内,炉火烧得正旺,粗大的木柴噼啪爆裂,将跳动的红光泼洒在两张迥异的面孔上。
一人身着磨损的胡服,面色在炉火映照下显出几分不自然的白净,身形依旧挺拔,眉宇间残存着昔日的英武,只是那眼神深处,沉淀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与倦怠——他正是李陵,曾经的汉骑都尉,如今匈奴的“右校王”。他对面坐着的,则是衣衫褴褛、几乎看不出原本形制的汉使衣袍裹身的人。他须发虬结,满面风霜刻下的沟壑,黝黑枯瘦,唯有一双眼睛,在跳动的火光里,依然沉静如古井,燃烧着不熄的微焰。他是苏武,字子卿,被困匈奴,持节牧羊,已近十载。
炉火噼啪,短暂地压过了帐外的风吼。粗陶碗里浑浊的劣酒,映着跳跃的火苗。李陵端起碗,喉结滚动,一饮而尽,浓烈的酒气冲上鼻腔,他重重放下碗,粗陶磕在矮几上,发出闷响。
“子卿!”李陵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豪迈,试图驱散这穹庐里挥之不去的沉重,“今日难得一聚,何必郁郁?来,满饮此杯,尽一日之欢!”
苏武枯瘦的手也握住了酒碗,碗沿冰凉。他缓缓凑近唇边,只浅浅啜了一口,浓烈的辛辣直冲咽喉,他微微蹙眉,又将碗轻轻放下。那浑浊的酒液在碗底轻轻晃荡,如同他此刻的心绪。
“少卿,”苏武的声音低沉沙哑,像砂砾摩擦,“还记得长安初会,与霍光、上官桀诸君……哪一日不是这般痛饮高歌?恍如昨日。”他抬起眼,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败的毡壁,投向那遥不可及的南方,“而今,困守于此,家国万里,音书断绝。每日所伴,唯冷月一轮,羝羊数只……”他的声音哽了一下,喉头滚动,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,“南望故国,此痛……锥心刺骨。”
李陵脸上的强装出来的豪情瞬间凝固,如同被炉火烤化的冰面,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寒潭。他沉默片刻,再开口时,声音低沉了许多,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痛楚:“子卿,你我至交,肺腑之言,不当隐瞒。你自天汉元年至此,已近十载。人生天地间,如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。”他向前倾身,炉火在他眼中跳动,试图照亮苏武眼中的固执,“你在此绝域苦寒之地,为汉室守节尽忠,餐风饮雪,啮雪吞毡,然汉廷上下,又有几人知晓?纵使你埋骨于此,化作荒丘野草下一具无名白骨,于汉室何益?于你苏氏一门何益?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,“人生苦短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!何不及时行乐,非要如此……作践自己?”
“少卿,莫再言此!”苏武猛地抬头,眼中那沉静的火焰陡然炽烈起来,映得他枯槁的面容竟有几分慑人的光彩,“陛下于我苏氏一门,恩重如山!我父子得以位列将帅,获爵封侯,皆赖陛下拔擢!我身为大汉使节,持节在此,岂能背主忘义,腆颜事敌?头可断,血可流,苏武之节,不可降!”
“节?”李陵像是被这个词刺痛,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笑,带着浓重的酒气,“子卿,你太执拗了!你口中的汉天子,如今春秋已高,早不复当年英明!他深居宫禁,为奸佞所蔽,昏聩悖逆!律令无常,朝纲紊乱!大臣无罪而遭族灭者,何止十数家!”他盯着苏武骤然紧缩的瞳孔,一字一句,如同冰冷的刀锋,剥开残酷的现实,“我来此之前,你的老母,已然仙逝!是我亲手为她收敛安葬!你的两位兄长,苏嘉、苏贤,不过因小过失仪,竟被逼自裁谢罪!你的发妻,正当盛年,如何守得住这无边孤寂?早已……改适他人了!只剩下两个妹妹,两个女儿,一个幼子……”李陵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,“自你离家,已逾十载,他们流落何方?是生是死?你可曾知晓?子卿啊子卿,你如今孑然一身,无牵无挂,为何还要死守这空虚无用的‘节义’?归顺单于,以你之才德,何愁富贵荣华?强似在此掘野鼠洞中残粮为食,与风雪牛羊为伴!”
“君臣之分,犹如父子!”苏武的声音不高,却斩钉截铁,每一个字都像磐石砸落,带着不可动摇的力量,“岂有子背其父之理?少卿,不必再劝。头可断,苏武,绝不会降!”
“君臣?父子?”李陵像是被这简单的四个字抽去了所有力气,颓然靠回背后的毡垫上。他猛地抓过酒壶,也不用碗,对着壶嘴狠狠灌了几大口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胸膛。浑浊的酒液顺着他嘴角流下,混着眼中再也抑制不住滚落的泪水,在火光下闪着悲怆的光。“降……呵呵……降……”他喃喃着,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,“子卿,你可知……我初降之时……心中是何滋味?自痛负汉,肠一日而九回!忽忽如狂,痛不欲生……那份煎熬,那份耻辱……我又何尝不曾想如你这般,一死了之,全此名节!”他猛地将空酒壶掷在地上,发出一声碎裂的闷响,仿佛是他心中某种东西也随之彻底崩碎。
穹庐内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炉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,发出噼啪的声响。破碎的酒壶躺在冰冷的地上,酒液缓缓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苏武看着眼前失态痛哭的老友,看着他被酒气和痛苦扭曲的面容,心中亦是翻江倒海。长安的血雨腥风,家族的凋零变故,老友的沉沦苦痛……所有的悲怆郁结于心,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窒息的叹息。
良久,苏武打破了沉默,声音低沉而清晰,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痛:“少卿……这些年,我只知你兵败浚稽山,却始终未能详知当日……你那五千荆楚勇士,何以竟至……全军覆没?你……又是如何落入敌手?”
“全军……覆没……”李陵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,像是被毒蛇咬噬。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地望向虚空,透过破毡帐的缝隙,仿佛看到了八年前那个肃杀的秋天。天汉二年的风沙似乎瞬间灌满了这狭小的空间。酒泉、张掖的校场上,荆楚健儿们赤裸上身,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,弓弦震颤的嗡鸣,刀剑撞击的铿锵,还有那震耳欲聋的呼喝……那支他亲手从楚地山林中挑选、以心血浇灌的精锐之师!力能搏虎的壮士,百步穿杨的神射手,飞檐走壁的剑客……他要把他们锻造成大汉最锋利的矛尖!
然而,当匈奴的铁蹄再次踏破天山烽燧,掳掠边民,天子令下,命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大军出酒泉讨伐。他李陵呢?得到的军令,是为贰师将军……押运粮草!耻辱!巨大的耻辱感如同烙铁烫在他的心上!他精心磨砺的利刃,竟被派去驮运粮秣!他不甘!他耻于居于李广利之下!是他,是他自己,在未央宫陛阶前,慷慨陈词,主动请缨!请求陛下允许他率本部五千荆楚锐卒,前出至兰干山以南,独当一面,吸引单于主力,为贰师将军大军减轻压力!
陛下应允了。可是,偌大的汉廷,竟凑不出足够的战马给他!没有战马!五千精兵,只能徒步!徒步深入匈奴腹地!他带着这支没有铁蹄、没有速度的步兵,抱着必死的决心,踏上了征途。三十余个昼夜的风餐露宿,跋涉过无垠的戈壁、荒凉的沙碛,饮着浑浊的苦水,啃着干硬的糗粮。终于,他们抵达了目的地——浚稽山。那座注定要被血染透的山峦,像一头沉默的巨兽,伏在苍茫的地平线上。
李陵的声音变得飘忽而遥远,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,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铁锈般的血腥和冰冷的绝望:
“我们……就在浚稽山下扎营……以山为屏,结车为阵……车阵之外,挖深壕,布鹿角……我知道,单于的大军……很快……就会像闻到血腥的狼群一样扑过来……”
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炉火中跳跃的火焰,那火焰扭曲变幻,渐渐幻化出遮天蔽日的匈奴骑兵,马蹄踏起的烟尘蔽日遮天,如同汹涌的黑色怒潮,带着毁灭一切的咆哮,向着那座孤零零的车城,席卷而来!